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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6-17 08:2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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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天晨 于 2013-6-17 22:00 编辑
吴家花园的浮沉
吴小乐
在芜湖市的镜湖旁,曾有一个叫吴家花园的地方,解放后也就是剩了一块招牌,半边小街,可您知晓否?上世纪初时确有一人在这里建造了一座久负盛名的私人花园,他就是我的曾祖父吴敬修。
优差一任造花园
吴敬修,字怡生,绰号吴驼子,1864年生,安徽省泾县茂林村人。他人矮体胖,双手过膝,行走时臂如桨划,故当时芜湖人盛传其乃是乌龟精转世。晚清光绪年间,他捐得江西省候补道,官虽是花钱买来的,但他也绝非是胸无点墨的庸才,我就曾看过他亲笔书写的奏章稿,其流利的文法和那娟秀的蝇头楷书,令过目者赞叹,想必这就是日后的他能得到重用和升迁的原因吧。他先后曾出任江西省德化县县令、江西省粮道、上海海关道、大清政府驻日本国监学(管理中国流日学生)等职,清亡后归乡隐居。后由于和袁世凯政府的财政总长周学熙之私交甚密,在袁称帝前,周委派吴敬修任重庆钱印局局长,负责银票和银元监造,这可是肥透了的差事啊!为此我祖父的私塾教师撰联道:“优差重庆钱印局,胜似江南锡箔坊。”
如果把这副对联翻译成粗俗点的话就是:“天哪!那儿的钱比锡箔坊里做的烧给死人的锡箔还要多得多!”
曾祖父到重庆钱印局上任不久即逢蔡锷将军云南举义。一日,讨袁军之川部包围了重庆钱印局衙门,限令我的曾祖父交出库银,曾祖父不敢违命,又怕袁世凯日后问责,便选三十六计之上策,携足金银乘夜开溜。据说他的两位随行的姨太太浑身上下都裹满了细软,以致轿夫都累垮了。
袁世凯的迅速垮台对曾祖父来说确是好事一桩,因为乱世之中就无人过问他任重庆钱印局局长的前前后后了。于是他就放心大胆地在芜湖购地,聘请名师名匠仿效苏州留园的景观建造占地约200余亩的私人花园一座,定名怡园,吴家花园乃是民间的俗称。园内楼台亭阁、假山溪水相映成趣,一片果林共百余种花卉四季飘香,园外的渡春路、枣树园和长街,有曾祖父购置的成片房产。此外还在泾县、南陵县广购田亩,期盼凭借稳定可观的地租收入,一劳永逸地让自己和子孙后代们享受下去。
花园初建时的规模宏大,它东接九莲塘、西抵六度巷、南至小营盘、北至今二院,当时在芜湖的私人花园中,堪称首屈一指。那时每逢节假日,吴家花园都敞开大门任由市民们观赏游玩,名声也因此大噪。当时国民党的军政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那就是官员到一方察访或上任时首先要拜望一方名绅,所以就常有军政大员在吴家花园进进出出,听我的祖父说过,当时的省长李品仙,芜湖驻军军长杨干才等人都造访过吴家花园。
从花园竣工直至抗战前夕,那是吴家花园的鼎盛时期。
佳丽七房苦怨天
曾祖父除娶妻项氏外,另先后纳了六房妾。大家都记得电影《大红灯笼高高挂》里演过一位老太爷,他想在哪位老婆的房里过夜就事先叫管家去门口挂上灯笼。这情节吴家花园里也有,只是没电影里的道具那么高雅,吴家用的是尿壶,今天尿壶放在哪位太太的房门口,哪位太太就心中有数了。早年芜湖有民间传闻说:“吴驼子的七个老婆的卧室门是并列的,有机关,晚上他进了哪位老婆的房后只要一关门,其他老婆的房门就自动反锁上了。”其实根本就没那么回事的。
我只见过曾祖的第四、五、六三位姨太太。四姨太名萧性镜,广东人,她14岁时被亲生父亲当做巴结上司的贡品送给了我的曾祖父,从此以后就再也没回过娘家。由于她长相丑陋,从嫁过来后就从未得过宠,她虽不识字,但却能讲出大段的戏文和千奇百怪的故事;她虽不富裕,但当得知别人有难时却能倾囊相助;她为人宽厚,常以帮婢奴干活为乐。吴家花园破落了之后,她就毫不犹豫地挎上竹篮,走街串巷叫卖起臭干子、花生米,率先完成了从寄生到自立。1960年闹饥荒时我13岁,她知我正发育,吃不饱,就每天省下一个大麦面馒头悄悄塞到我的书包里,但她自己却没能熬到好日子,1961年病死了。
五姨太姓邢,名不详,天津船家女,后卖于我的曾祖父为妾。听我的祖母说:“五姨太生得十分标致,老太爷娶她时曾对其许愿今后再不纳妾。不想数年后又娶进一位仅17岁、千娇百媚的苏州姑娘,五姨太气恼万分就闹着要削发为尼,并以死相拼。老太爷只好应允,并为她在马号街7号置屋3间,中屋供佛兼卧室,两厢收租,择日正式剃度,定法号广参。
抗战中芜湖沦陷前我们全家都去了茂林,广参法师执意不随行。日寇将至,噩讯传来说日寇所至处妇女有不及逃者,无不遭其荼毒,当时的她自知恐难逃魔掌,遂以沸油泼面毁容,始得幸免。一位柔弱的中国女子,她捍卫名节的行为是何等壮烈!事后芜湖文人郑晓岚为广参法师撰文铭碑,记载了这段可歌可泣的故事。我也见过那石碑,可惜后来房子拆了,石碑也不知去向,不然倒是又多了一件控诉日军暴行的佐证。
我小时候最大的乐事之一就是去她的庵里玩,她见到我总是先笑得合不拢嘴,再从藏匿的坛坛罐罐里掏出好吃的东西往我嘴里塞,不一会就嫌我太闹太烦了,然后拿起叉叉棍撵着我滚蛋,周而复始,已成规律。后来“文革”小将们砸了她的菩萨和经书,还逼她留起了头发,她也不敢说个不字,算是还俗了,然已青春不再,故人不在矣!
六姨太顾静珍,苏州人,自幼失去双亲后由舅舅养大,在她17岁那年,被曾祖父以1000元大洋的价格买来为妾。她最得曾祖父宠爱,还善吹枕边风,又离老太爷的钱财最近,所以一大家子人都不敢得罪她,有时还不得不巴结巴结她。1950年时我父意欲出国,怎奈囊中羞涩,便怂恿她从曾祖父房内盗出印鉴后将长街的多处房产卖了“分赃”,除了曾祖父外,人人有份,活脱成了春秋战国时如姬盗印的翻版。可怜曾祖父虽知晓后大发雷霆,然年事已高,回天无力,唯有把六姨太臭骂了一顿完事。六姨太这一生做过两件大好事:第一件就是上面提到的“如姬盗印”,另一件就是在我的姐姐出世后,我的母亲得产后风不治,临死前把尚在襁褓中的女儿托孤给了六姨太,六祖姨太对我的姐姐真是呵护备至,晚年也终于有了依靠。
我小时候去六姨太家那又是另一番截然不同的乐趣。因为她为人吝啬,只要一听到我的声音由远而近就倍感恐怖,然后就慌不迭地藏匿一切可以吃的东西,而我却偏要翻箱倒柜地找出吃的来,一边大嚼,一边幸灾乐祸地看着她那副沮丧的面容,我得意极了!
父子孙儿各有志
吴家花园是地道的“女儿国”,从曾祖父到我已是四代单传,家里的男人太少!有人打趣道:“息在吴家花园树梢上的那么多麻雀,不用看就知全是母的。”曾祖父当然是花园里天字第一号的男人,他虽不嫌身边的姨太太多,但却反对家人铺张浪费,如不许点大灯泡,只许每天吃一顿干饭,到晚年时更是出奇的苛刻。然而他却乐于慈善事业,如知道哪里遭旱,哪里被淹,必定捐款救助,还对于租种自己田亩的受灾佃户给予免租。那时芜湖地方的报纸经常报道他的善举,所以他在社会上一直有较好的口碑。更难能可贵的是他虽看重名利,但对国民党特务机关多次怂恿他捐款资助国军剿共的要求却坚决给予了拒绝。据《泾县志》记载:“吴怡生——卸职后寓居芜湖,关心公益事业,举办赈务,救灾济贫,捐助慷慨。”可作为佐证。曾祖父常告诉家人:“我做善事不为修来生,只求今生无病而终足矣。”也许是精诚所至吧,1951年2月23日早晨,曾祖父起床后精神抖擞地坐上了马桶,忽听一声长长的闷屁响过,这位87岁的老太爷就两眼一翻,撒开手丢下了一副摇摇欲坠的烂摊子驾鹤西去了。
曾祖父虽拥有一妻六妾这么大的排场,但上苍却没赐给他一儿半女,无奈只有花银洋300元将一同宗之子过继以承香火,这人就是吴少怡,后来成了我的祖父。
祖父过继后就被惯就成了大少爷,终日被一帮纨绔子弟簇拥着赌钱喝酒。他游手好闲到18岁时忽然想做生意了,就向老太爷要本钱,曾祖父知其成事不足,不仅分文不予,还将他臭骂了一顿。祖父无奈就将家中多件贵重物品偷出去典当了,新手作案难免多有破绽,第二天就真相大白,老太爷大怒之下亲自送子入牢。祖父虽进了班房,但一日三餐都是由当时芜湖最好的酒馆同庆楼的伙计拎着红漆盒子送去,他吃饱喝足后就叫来狱卒们掷子、发数花,甚至还学会了抽鸦片,到放出来时不仅没改过自新,反而变本加厉,成了个大烟鬼子。
每年秋收之后,老太爷就安排管家下乡收租。那时下乡全靠步行,加上佃户又多,一般往返得3个月之久,后来祖父成#人,老太爷想锻炼锻炼少爷,就命他去收租。一年后,身无分文的少爷如同乞丐般地回来了,问他收租的钱呢?答曰:“睡在烟馆里大半年,抽光了。”家人为助其戒毒,良方用尽,但无济于事,倒是解放后共产党的一声号令,他也识趣,就乖乖戒了,然而却落下了气闷病,1960年时活活闷死在病榻上,享年只有58岁。
祖父17岁那年结的婚,新娘是我曾祖父的外甥女,次年就有了我的爸爸吴育英。曾祖父有句名言,那就是“儿子不亲孙子亲”,所以我父亲就是吴家花园里的贾宝玉,然而此宝玉非彼宝玉也。据我父亲的中学同窗、泾县茂林小学校长吴海林回忆:“吴育英先生在广益中学读书时,是个调皮的大个子,思想很活跃。”可见那时他已接触到先进的思想,开始拥护和帮助那些为了推翻像吴家花园这样的土围子的人们。后来还在芜湖参与创办了《幸福晚报》、《东南半月刊》来痛骂汉奸卖国贼,宣扬革命。
抗战初我父亲随全家逃难回了茂林,不久他就结识了正驻扎在茂林的新四军首长叶挺和项英,并以一方乡绅的威望和号召力积极协助新四军组织抗日宣传活动。新四军离开茂林的前夜,我父决意随军北上,吓得他的祖母和母亲一齐跪下来哀求,还将他看守得寸步难行。后来听我祖母说:“次日枪炮响了一夜,天明时只见国民党军用铁丝穿过新四军俘虏的肩膀,一串串地押着从村里走过,幸亏你爸爸没跟着去呢。”我父虽逃过一劫,但无意置身事外,他利用封锁山林的国民党军对乡绅行动的管制宽松这一有利条件,积极藏匿和掩护未被捕的新四军干部突围,为此曾先后数次穿过沦陷区护送突围干部北上苏区归队,受到新四军陈毅军长的赞扬和宴请。
1950年秋,我父赴香港经商,直至30年后方得返乡探亲,他因病于1992年死在广州,享年72岁。
何愁家破瞻明天
抗日战争中,曾祖父带领一大家子于芜湖沦陷前逃难回了茂林,8年之后重返,然吴家花园已不堪入目。由于沦陷前花园遭到日机的轰炸,沦陷后又被日军占作军营和马场,8年下来已是满目疮痍,再想恢复原景原貌已无财力,于是曾祖父卖掉近一半花园的地产,在留下的另一半上再建花园一座,虽风光气韵非昔日可比,倒也适宜修身养性。
从此后,吴家花园开始飞速的衰败,几乎就是凭卖田卖地卖房度日。1951年曾祖父死后,我的祖父、祖母更是大踏步地加快了卖和败的速度,到土地改革运动前,我家的田亩已变卖殆尽,花园也卖给了今芜湖市第二人民医院,全家老少租住到原环城西路80号屋内。至此,名噪一时的吴家花园终于只留下空荡荡的一处地名了。
到土地改革运动时,工作组就犯了难,赫赫有名的吴家花园的大少爷(我祖父)该定个什么成分呢?说田亩吧,已无寸土;说房产吧,不剩片瓦;说父债子还吧,又非亲生。最后只好按政策规定给我的祖父定了个令人哭笑不得的成分——城市贫民。倒是我的祖母受了累,因她是我曾祖父的亲侄女,娘家又是大富豪,故而被带上了地主的帽子。
如今,随着城市建设的飞速发展,一些旧的地名、街名正在逐渐消亡,吴家花园这朵凋零的黄花已经被历史埋葬,但是它浮现和沉没的经过,以及其主人留给后人的故事或多或少、或隐或现地会流传在民间的茶余饭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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